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与亚历山大?利洛夫论改革(下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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是西方,特别是美国。他们主要的不是利用社会上的反对派,而是利用党内的反对派来达到他们的目的。西方的这种战略不要低估。从我们剧变的情况看,这种战略成功了。外部的推波助澜,加速了党内的分化瓦解。

与利洛夫纵论改革和东欧剧变,是以下面两个非常有趣的话题结尾的:第一,东欧国家的党是如何看待苏联模式及其影响的?第二,民族问题在社会主义改革的地位怎样?

关于第一个问题,利洛夫说:如果大家有兴趣,可以研究一下我们党的1947年6月全会。在这个会议上,科斯托夫做了一个重要的发言,全面分析和批评了季米特洛夫。其中一个核心思想,就是认为保共没有按照苏联布尔什维克的道路前进。这是怎么回事呢?原来,季米特洛夫认为,二战以后,国际形势发生了根本的变化,在保加利亚搞社会主义,应该有自己的条件,自己的道路。一句话,保加利亚的社会主义道路,不能重复苏联;保加利亚的社会主义模式,不应该是苏联模式。他当时提出了几个重要结论:一,保加利亚的经济应该是混合经济,既有国营经济,也应有私人经济和合作社经济;二,保加利亚的政治生活,应该由保共来领导,但是应该跟其他政治党派合作,一起领导这个国家。季米特洛夫认为,保加利亚有自己的民族和历史特征,所以保加利亚的社会主义应当按照自己的道路前进。

对利洛夫这样的叙述,我本以为他要高度评价季米特洛夫,但没想到,他却恰恰从相反的角度强调说:如果认为东欧社会主义国家的失败,是因为接受了苏联模式,那是错误的。东欧社会主义国家在社会主义建设方面,取得了很大成绩,这是毫无争议的。尤其是苏联模式,对那些经济落后的国家来说,还是很适合的。因为,苏联模式要求一个国家的资金要高度地集中,国家的力量要高度地集中,统一利用。所以每个接受苏联模式的国家,都把自己的财力、物力集中在一个方向使用。比如说搞国家的工业化。如果在实现工业化方面,把保加利亚与同时期的土耳其和希腊比,虽然他们是资本主义国家,但保加利亚社会主义工业建设的速度,远远超过希腊和土耳其。所以说,苏联模式对那些小的、经济处于粗放阶段的国家来说,是适合的,有用的。在你搞经济建设的时候,这个模式是能发挥作用的。

我发现,即使在苏联模式这样的问题上,利洛夫的思维不仅相当辩证,而且视角独到。他这样解释说,当粗放式的发展阶段已经过去时,社会主义国家还援用苏联模式就失效了。因为那时的主要问题,转到了如何提高劳动生产率,提高产品质量,提高经济的竞争能力上面。这时候,苏联模式就起了牵制性的作用。因为这个模式没有用高科技或者高度的工业技术来装备自己。说到底,是苏联模式没有建立在市场经济基础之上。只有市场经济,才能具有竞争力。由此可见,说苏联模式放之四海而皆准,那就错了。苏联模式,首先适合苏联的具体条件。但它不适合中国,也不适合所有欧洲国家。每一个国家,每一种文明的存在,都应符合本国的具体条件。如果说,我们东欧社会主义国家当时没有找到一个好的模式,这种说法恐怕是错误的。因为季米特洛夫就提出了自己的模式。

利洛夫客观地指出,应该说,斯大林关于人民民主的理论,有一个演变的过程。二战结束以后,特别是东欧国家走上社会主义道路之后,斯大林认为,东欧国家不应该再重复苏联建设社会主义的模式。这是1944年到1946年间斯大林的思想。在现在解密的档案中我们看到,斯大林有一次会见季米特洛夫。斯大林对后者说,你就勇敢地宣传保加利亚的道路吧,走下去。当时他甚至建议保共改名,改成自由劳动党。他说,你不要害怕人家攻击你走资本主义道路。当时斯大林不想在丘吉尔和罗斯福面前证明,在东欧建立了完全的苏联式的专政和苏联的模式。但是到1946年底和1947年初,形势发生了急剧变化。丘吉尔的“铁幕”讲话一出,冷战即开始。三个原来的盟友,彼此变成了敌人。于是,斯大林也要搞东欧苏联的“铁板一块”,因此,此后再提出人民民主,实际上就意味着反苏,反斯大林了。因此,季米特洛夫在人民民主这个问题上,放弃了自己的观点,在斯大林面前做了妥协。我们保加利亚社会主义的失败,东欧其他国家社会主义的失败,它的一个重要原因,就是我们曾盲目认为苏联模式是万能的,是适合于任何一个国家的。任何一个国家要取得社会主义的成功,必须符合它本国的条件,走自己的道路。正是在这一意义上我认为,建设具有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,是很正确的。如果能够多活几年,我还想写一本书,阐明中国怎么样结合古代的文明和今天的信息社会,怎么样把两者有机地结合起来。

关于第二个问题,利洛夫是这样陈述的:苏联共产党早就说,在苏联民族问题已经解决了。铁托也说,南斯拉夫没有民族问题,民族问题在南斯拉夫已经解决了。大家可以看到,在苏联和南斯拉夫发生了什么呢?民族问题不仅没有在这两个国家得到解决,而是导致了冲突、战争和流血。所以南斯拉夫作为一个统一的国家,苏联作为一个统一的国家,解体了。说民族问题已经解决这个说法是站不住的。这就说明一个问题,民族是一个更牢固的概念,发挥了更牢固的作用。忽视了民族问题,忽视了民族的牢固性,就会导致流血冲突。

共产国际曾有这么一种理论,认为解决了社会问题,就能解决民族问题。一旦社会革命成功,民族问题也就自动解决,这个理论明显是错了。在保加利亚,我们党在处理民族问题上有很多深刻痛苦的教训。在中世纪,保加利亚处于土耳其(奥斯曼帝国)统治之下。1878年6月,柏林会议把保加利亚的边界彻底改变了,保加利亚一大部分领土被分割出去,而这部分土地上住的是保加利亚人。所以我们党的创始人布拉格耶夫提出,建立一个巴尔干联邦来解决这个问题。这个巴尔干联邦,不仅仅是要把所有的巴尔干国家团结起来,连接起来,而且是要解决巴尔干国家之间的民族问题和边界问题。如果党当时提出来修改边界,就意味着巴尔干国家之间会出现流血事件。

二战后头几年的保加利亚政府,是想通过尽量减少国内少数民族的人口,来解决民族问题。所以我们跟土耳其签订了好几个条约,就是要交换人口。后来日夫科夫在解决土耳其少数民族问题上,是主张把这部分少数民族融入到保加利亚整个一体化的进程中来,这是对的。但他所选择的手段,却是错误的。他的办法是给土耳其人改名换姓。所以在1984至1985年,在保加利亚开展了一个群众性的运动,把土耳其人的姓和名都改掉,改成保加利亚人的姓和名,而且是通过强制手段来进行,内务部公安人员全部出动,强制他们改名。你们可以想象,突然来一帮人,强迫改你的名字,还要改你的姓,甚至改你父母祖辈的名姓,这是种什么感受?我们受土耳其500年的统治,可我们保加利亚人并没有被强迫改名换姓,现在我们要土耳其人改名换姓,引起他们强烈反对,引起了冲突。

利洛夫说,我认为,世界上没有比民族问题更复杂的了。这其中的政治经验,是最宝贵的经验。我们既不能低估每一个民族的传统,也不能做出任何一个轻率的举动。我们更不能超前地说,民族问题已经解决了,不存在了。过去,共产国际认为国际主义高于民族主义,这显然有问题。社会主义的一体化,国家的一体化,需要不同的民族共同生活在一个国家里。要保障每个民族都能够平等地生活在一个国家里,尊重每一个民族的民族特性,尊重他们的民族文化。这应该说也是我们保加利亚的一个经验。

真不愧是个理论家和演讲家。利洛夫的雄辩滔滔,让我佩服莫名。他对数字的征引,他对历史的洞悉,他对理论逻辑的条理,他对未来的想象和展望,几乎都在把握之中,没有任何的犹豫,没有任何的模棱。我不知道,这些成体系的阐述,是他在多长时间内准备的?或许,从1989年那个不堪回首的10月起,也可能是从更早的时候,他就开始梳理保加利亚社会主义发展的逻辑,分析苏联走向没落的原因了。他少年得志,很年轻就成为党的中央政治局委员。后来在仕途上屡经坎坷,最终成为保加利亚具有广泛影响的政治家。这经历,显然促使他加深了思考、联想、解读和顿悟。一个亲身经历了如此巨大变革的政治家,反思必然是精彩的,体验一定是生动的。

在对谈结尾,我问了利洛夫一个“轻松”的小问题:据说,在今天的莫斯科和罗马尼亚,出现了群众纪念斯大林,甚至齐奥塞斯库的花圈。您能告诉我,这代表了一种什么样的群众情绪,有代表性吗?

利洛夫是这样回答我的:的确,在莫斯科,在一定范围内,有怀念斯大林的情况,不光是基层群众,也有军人。而且,在文学作品中间也有这种反映。我们应该对斯大林做出一个完整、全面的评价。他有贡献的一面,也有复杂的一面,缺陷的一面。这种对过去的怀念,并不稀奇,因为苏联时期生活比现在好。那个时代,人人都有工作。所以现在历史要求我们重新来思考斯大林的问题。

利洛夫说,现在对齐奥塞斯库作出评价,还为时过早。有时我从保加利亚到布加勒斯特,路过他的墓地,确实看到有一些人们放上的花。我认为,这是人们对目前罗马尼亚状况做出的反应,而不是对齐奥塞斯库本人的肯定或感激。罗马尼亚现在的领导人,大多受过齐奥塞斯库的迫害。另外,齐奥塞斯库的影响,也没有斯大林那么大。齐的出名,是因为他要摆脱苏联,这得到了人们的支持。当然他的生命,最后就这样终结掉了,是个悲剧。

利洛夫与我及我的同事们的这次改革纵谈,到这里就结束了。我们虽然告别了他,但他的很多精辟之论和精彩观点,长久回响在我的脑际,以致我一再认为,与利洛夫的见面,真是万分有幸。通过这次对话,我更坚信,二十世纪社会主义的遗产,是丰富多彩的,是固化在那里的。人们无论怎样臧否,都无法否定它的存在。它会不断给人们以新的智慧和启迪。从这个意义上说,“历史的终结”论,实在有点草率。

直到今天,我和利洛夫还保持着联系。我曾陪他们夫妇到三峡大坝参观。他在那里留言说:“我到过世界许多江河大坝,但都没有三峡大坝这样感动我,震撼我。”老人对中国改革成就的赞赏,是真切的,由衷的,正如我见到的所有苏联东欧国家的老共产党人一样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