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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七卷朝天子 第一百六十一章 南庆十二年的彩虹(三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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,将自己的全部力量全部经由指掌逼了出去,斩向了皇帝陛下重伤虚弱的身体!

  雄浑的霸道真气不惜割伤他体内本已足够粗宏的经脉,以一种决然的姿态,以超乎他能力的速度,猛烈地送了出去。

  无数烟尘斩,亮于冷清秋天。

  送到了指,真气不吐于外,反蕴于内,剑气不出指腹,却凝若金石,狠狠刺入皇帝陛下的肩窝。

  运到了掌,真气如东海之风,狂烈而出,席卷玉山净面,不留一丝杂砾,重重地拍在了皇帝陛下的胸膛之上。

  斩,指,掌,斩了这些年的过往,指了一条生死契阔的道路,单掌分开了君臣父子间的界线!

  ……

  ……

  范闲此生从未这样强大,庆帝此生从未这样虚弱,这一对父子连双眼也来不及对视一瞬,便化作了太极殿前的两个影子,彼此做着生死间的亲近,似乎空中又有无数的黄纸灯被罡风刮破,噗噗响个不停,令人心悸的,令人厌倦地响了起来。

  范闲的身法速度在此刻已经提升到令人类瞠目结舌的地步,残影不留,只是一缕灰影,绕着皇帝陛下的身躯,瞬息内不知道攻出了数十记,数百记!

  青石地面上积着的雨水,忽然间像是被避水珠劈开了一道通路,向着两边漫开,露出中间干净的石砖,而在石砖之上约半只手掌的距离,皇帝与范闲的身影,凌空激掠而飞,瞬息间脱离了太极殿正面的位置,向着东北方向闪电般飞掠!

  一路积水飞溅而避,一路血水自空中飞洒成线。

  轰的一声,那抹明黄的身影颓颓然地撞破了皇宫夹壁处的宫门,直接将那厚厚的宫门震碎,震起漫天的木屑。

  木屑像蕴含着强劲力量的箭矢一般四面八方射出,嗤嗤连响,射穿了宫门后的圆形石门,激起一片石屑,深深地锲进了朱红色的宫墙之中。

  也正是这些从明黄身影身畔四面射出的木屑,让像追魂的风,追魂的影子一般的范闲,被迫放缓了速度,在空气中现出了身体。

  明黄色的身影撞破了宫门,紧接着又重重地撞到了夹壁中的铜制大水缸上,发出了一声闷响,也现出了身形。

  那只依然没有沾上血水的手,破空而出,啪的一声震开一只细柔的手腕,如闪电一般拔开冰凉的金属,翻腕而上,捏在了那柔软的咽喉上。

  捏在了那名宫女的咽喉上。

  ……

  ……

  噗的一声,皇帝陛下颓然无力地靠在大铜缸旁,喷出了一口鲜血,偏生他苍白的脸颊上却浮着一丝淡淡的怪异的笑容,他的一只手臂已经断了,身上也多出了四五个指洞和三个掌印,鲜血染遍了他身上的龙袍,让明黄衣裳上那条金龙显得格外狰狞,却又格外惨淡。

  范闲缓缓放下掩在脸上的左掌右拳之桥,木屑也让他的身体上开始不停地往衣外渗血,他剧烈地咳嗽起来,咳出了血丝。先前的那一击,已经是他凝结生命的一击,此时被迫停止,再想发挥出那样鬼神莫测的速度,已经不可能,而且他的经脉也已经被割伤了大部分,就像无数把小刀子一样,在他的身体里刮弄着,痛楚酸楚难忍。

  皇帝陛下的伤更重,重到无以复加,重到似乎随时可能从这个世界上消失。然而范闲的脸上没有丝毫喜悦之色,一阵急促的咳嗽之后,他的神情回复了平静,看着斜倚在铜缸旁不停喘息的皇帝陛下,一言不发。

  只是他的眼眸透露了他的真实情绪,那种情绪很复杂……他怔怔地看着皇帝老子,总觉得眼前的这一幕不是真实的,像大雪山一样高不可攀,冰冷刺骨,强大不可摧的皇帝陛下……居然也会有山穷水尽的时候?

  陛下的容貌何时变得如此苍老了?

  ……

  ……

  “陛下,您败了。”范闲微微低头,用太监服饰的衣袖,擦掉了唇边的血渍,眼神复杂地看着皇帝陛下。

  他说的这句话很没有意义,庆帝的身上至少有十余处伤口,尤其是左臂的断口,腹部的创口,在不停地喷涌着鲜血。

  正如皇帝陛下先前对五竹说的那句话,这世上本来就没有神仙,五竹不是,他也不是。这一年里所遭受的背叛,刺杀,伤势延绵至此时,今日又与五竹惊天一战,再被重狙断臂,再遭隐隐然突破境界的范闲伏击,纵是世间最强大的君王,也已然到了最后的时刻。

  然后皇帝陛下的脸上依然挂着一丝嘲讽与冷漠的笑容,他的三根手指依然轻轻地放在那名宫女的咽喉上,宫女的手中提着一把枪。

  皇帝陛下看了范闲一眼,却没有理会他的那句话,而是嘶哑着声音,咳着血,用一种温和的眼神看着身旁的范若若,平静的看了许久之后说道:“朕说过,要当一位好皇帝是不容易的……首先便要舍弃一些不必要的情感,更不能心软……若若,你今天心软了,这就是致命的错误。”

  穿着宫女服饰的范家小姐,脸上依然是一片平静,然而她微微皱着的眉宇间,却显示她的内心并不像她的外表那样平静。

  从去年秋天开始,她便被陛下接入了皇宫,一直在御书房里伴陪着这位孤独的君王,一天一天,又一天,她看见了太多次在油灯下披衣审阅奏章的瘦削身影,听到了太多声病榻上传出的咳嗽声,见到了太多这名清瘦老人皱着的眉尖,渐渐的……

  大年初八的那个风雪天,她在摘星楼上,隔着玻璃看着远方的明黄身影,总觉得那是不真实的,所以她的手指没有丝毫的颤抖。然而今天隔着宫门的缝隙,看着那张渐渐苍老,无比熟悉的君王的脸,不知为何,她选择了瞄准皇帝陛下的手臂,而不是致命的要害部位。

  皇帝陛下说的很对,在那一刹那,范若若心软了一丝。

  ……

  ……

  “女生外向,晨丫头这一年里不停地试图软化朕的心志,朕不理会。你喜欢安之这个无赖,朕也清楚,只是你们这些丫头究竟有没有想过,这一年里,到底是你们软化了朕,还是你们被朕所软化?”

  皇帝平缓漠然地说着话,并没有召唤被他放逐到后宫去的内廷太监,也没有止血,似乎他根本不在意身体里的血往外流淌,唇角泛起一丝微讽的笑容。

  范若若的身体微微颤了一下。范闲微微眯眼,看着面前既熟悉,却又无比陌生,与自己关系异常复杂的皇帝陛下,脑中不知生出怎样的惊骇,对于陛下的心志与谋算佩服到了顶点,便在先前那样危急的时刻,皇帝在他的绝命一搏下,看似颓败,实际上却依然选择了一个最好的路线,破开了宫门,找到了那位持枪者,并且控制住了她。

  范闲紧紧抿着薄薄的唇,忽然咬牙说道:“陛下,不要试图用她的性命来要胁我。”

  “你会接受朕的威胁?”皇帝缓缓地转头,任由鲜血在自己的龙袍上浸染,用一股嘲讽的语气问道。

  范闲沉默片刻,摇了摇头,望着范若若沙声说道:“你若死了,我来陪你。”

  范若若面色微白,沉默片刻后说道:“妹妹倒也不怎么怕死。”

  “脱离了生死之惧,是了不起的事情?”皇帝盯着范闲的眼睛,忽然嘶声轻笑道:“你这张脸生的似你母亲,偏生这双唇却有些似我,薄极无情,果然不假。”

  片刻之后,一脸淡漠的皇帝陛下忽然开口道:“朕此生,从未败过。”

  不知为何,范闲重生以后总能拥有常人不能及的冷静甚至是冷酷,然而在这样紧张万分的时刻,他听到皇帝陛下的这句话,却是从内心深处涌出了一丝酸,一丝空,一丝怒,冷冽着声音对着皇帝陛下大声地吼道:“够了!”

  皇帝静静地看着这个儿子的双眼,看着他因为愤怒而微微扭曲的英俊的面容,忽然冷冷地笑了起来,似乎是在笑对方的失态,对方的畏惧,以及那丝不知从何而来,怪异的愤怒。

  ……

  ……

  空旷的皇宫上,除了地上犹自残积的雨水,还有那无数的尸体血肉之外,便只有四个人还能站立着。范闲站在五竹叔的身旁,冷漠地注视着不远处的那抹明黄身影,心里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事情,他确实畏惧,但那种愤怒绝对不是因畏惧而生,而是因为另一股悲凉的感觉而生。

  从彼处至此间,距离极短,范闲似乎有出手的机会,然而陛下就在范若若身旁三尺之内,谁也不敢在一位大宗师的眼下进行这种冒险,虽然范若若的手里还是提着那把重狙,虽然谁都能看出来,皇帝陛下已然油尽灯枯,垂垂危矣。

  “朕此生从未败过。”皇帝陛下看着眼前的儿子和他身前的五竹,缓缓抬袖擦去了唇角的鲜血,冷漠开口说道:“朕只是感觉到,似乎朕……要死了。”

  失败与死亡是两种概念,失败乃胜负,生死却往往属于天命。一位君王的失败必定会导致他的死亡,而一位君王的死亡,却不见得是因为他失败。

  今日的庆帝或许已经被死亡的气息所环绕,但他并没有失败,因为今天的死亡,其实早在很久之前就注定了。

  世间没有真正的王道,皇帝陛下的身体,这些年里一直被暴戾的真气,扰的不得安息,而这一年来诸多事由,更是让这些真气在肉身上寻觅到了伤害他的道路,快速地破坏着他的生机,加速着他衰老的过程。然而皇帝陛下微微陷下的双眼,冷漠地看着范闲,并没有轻描淡写地说出了这个注定会让对方感到无穷震惊的真相。

  ……

  ……

  “朕即便死,也要杀死你这个逆子。”皇帝陛下咳了两声,咳的他微微弯腰,咳声中带着一丝淡淡的不甘,“李氏的江山注定要一统宇内,只要你死了,无论朕那两个儿子谁登基,日后的天下,依然是大庆的天下。”

  南京城下如火如荼的战火,只是逼范闲现身的火苗,不然若范闲若从神庙归来,往天下一隐,庆帝到何处去寻他去?然范闲不死,南庆千秋万代之伟业无法呈现,庆帝即便知晓自己身体将衰,如何能安?

  今日之局,不过是君要杀臣,父要杀子罢了,然而谁可料此时皇宫之中,却转换了局势,孤清的宫廷内,皇帝陛下一人却面对着所有的敌意。

  在这一刻,皇帝陛下觉得有些疲惫,他静静地看着范闲,忽然发现心头对这个儿子的杀意,并不如自己想像中那般强烈。这是因为什么?或许君王杀意的源头,只是范闲的背叛而让他产生的怒火,而不是为了庆国的千秋万代?

  无经无脉之君,无情无义之人,一旦因失望而愤怒,一旦动情,也不过是个凡人罢了。

  皇帝陛下忽然觉得自己若这般死了,只怕会非常孤独,黄泉下的那些亲人,承乾,承泽,皇后,他们会用怎样冷漠的目光来看自己?母后在阴间可还安好?那个女人死后的魂灵是不是依然用那种看似温柔,实际上却无比疏离的目光看着自己?

  一股孤独的落寞感,占据了苍老的皇帝陛下身躯,他忽然发现,在人生最后一战之中,自己面对的还是她的枪,她的仆人,她……与自己的儿子。

  原来折腾了一辈子,最后还是在与她作战。一念及此,皇帝陛下的面容上浮现出了一丝悲凉的笑容,难道朕注定是要败在她的手中?

  ……

  ……

  明黄的身影微微一振,范若若手中的那把枪便被他完好的那只手凌空捉了过来,指节微微用力,君王体内的霸道真气如江河湖海一般迸出,一声轻响之后,枪管竟是被生生地弯曲了一截!

  皇帝陛下真气激荡,伤势愈发严重,然而他只是眯着双眼,冷冷地看着被扔在脚下的破铜烂铁,就像在审看着那个女人,久久不发一语。

  “如果老五不再踏足人世间,该有多好。”皇帝陛下低着头,忽然轻轻地叹了一口气,缓缓抬起头来,看着箕坐于地,靠在范闲腿边的五竹,极为困难地摇了摇头。

  “叔已经记不起来很多事情。”

  “然而发生的终究是发生了,他总有一天会想起当年发生了一些什么,从而知道一些什么,他……总是要来杀朕的。”面色苍白的皇帝怔怔地看着痴呆无语,像个孩子一般,试图站起,却总也站不起来的五竹,忽然开口说道:“老五,你又忘记了一些事情,真是……幸福。”

  当一位强大的人物开始变得如此唠叨的时候,是不是说明他真的老了?还是说是在回光返照?范闲怔怔地看着断了一臂的皇帝老子,忽然觉得胸膛处一阵空虚,一阵抽搐,他总觉得今天的这一切发生的太过怪异,完全不像是真实的。

  皇帝深陷的眼睛里光芒渐渐焕散,看着范闲轻声说道:“不是你,终究只是你母亲赢了。”

  他嘲讽的望着范闲,没有一丝颓丧的情绪,反而像极了前些年那位强大无比的君王,嘲笑说道:“战家小皇帝的种是你的……老三是什么样性情的人你也知道,将来无论你如何做,这天下,总是姓李的天下。”

  “你曾说过,你死后哪怕洪水滔天,朕却不得不想。”皇帝看着范闲,唇角的笑意越来越浓,也越来越充满了嘲讽的意味:“你母亲只是试图改变历史的进程,你却妄想阻止历史的进程,这是何等样狂妄而天真的想法。”

  范闲沉默了很久之后,忽然开口说道:“其实您或我,在历史当中,都只是很不起眼的水花。”

  “不,史书上必将有朕的一页。”皇帝的瞳子里闪过一丝冷酷而骄傲的光芒。

  范闲没有再说什么,他到此刻才发现,原来自己依然低估了这位皇帝老子,原来自己平日里说过什么,做过什么,根本没有办法瞒过他,便连北齐那边的红豆饭,他也知道……

 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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