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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九百九十一章 山青花欲燃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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修道之人询问的,是一个注定绕不开的关隘。
湖山派如今拥有练气士十数人,不过除了高君的她的两位师门长辈,跻身了中五境,其余都还只是下五境。
在这湖山派,一向以等级森严、门规繁琐著称天下,所以当他们看到掌门高君与一个陌生面孔的青衫男子结伴而行,虽然一个个心中掀起了惊涛骇浪,仍是不敢流露出丝毫异色,遥遥停步,默然致礼,再迅速离去。
当一座天地,有灵众生能够登山修行,凭空多出诸多匪夷所思的神异精怪,就有了书本之外、实实在在的幽明路异和人鬼殊途,尤其是山上山下的仙凡之别,更是肉眼可见。湖山派如今是当之无愧的天下第一门派,或者说是山上仙府了。
掌门高君,修行仙家术法,已然证道,故而驻颜有术,二十年来年,她的容貌几乎就没有衰老丝毫,反而如金沙淬炼,璞玉雕琢,肌肤和筋骨,不断祛除杂质和瑕疵,已经有了一位地仙身躯如“金枝玉叶”的气象。就像当年的俞真意,与种秋合力斩杀一位谪仙人,得到那把仙剑和一本仙书后,容貌从白发老者转为中年、青壮,再至少年,最终出关时,在南苑国现身,俞真意便是御剑乘风的稚童相貌了。
天人合一,返老还童。
这种事情,对于习武之人来说,确实是一种奢望。
当一座原本人人阳寿有定的天下,出现了练气士,天地面貌和内里气质,就都会出现翻天覆地的变化。
最根本的,还是出现了一种隐蔽的“正统”之争,这就涉及到了高君想要知道的文与和实与,更涉及到湖山派能否名正言顺。
书海浩瀚无垠,三教学问,加上诸子百家,何止千经万传。
陈平安娓娓道来,高君认真聆听。
山道有浑朴一亭,匾额“松籁”二字。凉亭周边古树皆合抱之木,树荫葱郁,滃滃翳翳,风动影摇,山亭如在秋水中。
旁有溪涧潺潺,清流萦回,有老松偻背而立,树顶枝叶尤为茂盛,绿叶倒下如青色小幢,水声出乎松叶之上下,犹如天籁。
行人登山,在此小歇片刻,眺望远方湖景,视野开阔,心旷神怡,眼界光明。
高君就邀请陈平安在此停步赏景。
当年连同陈平安在内的那拨“谪仙人”,春潮宫周肥,鸟瞰峰陆舫,游侠冯青白,镜心斋童青青,樊莞尔,准确说来,这两位其实都是太平山黄庭。
照理说,撇开陈平安的误打误撞进入福地不谈,像陆舫和黄庭,本该在这座天下,如鱼得水,却反而是拖泥带水的处境,各自破境速度,甚至可能还不如浩然天下,至少未能赢过丁婴、俞真意这样的本土人氏,大概这就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了。
对待看似占据先天优势的外来户,“老天爷”总是不那么中意的,或许这也算是一种“人之常情”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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北晋国与松籁国接壤的边境线上,有一古城,历来便是鱼米之乡,城南辟一水门名为葑门,城外多水塘,芦苇、荷花荡,故茭白、菰米和菱角等时令美食多由此门入城,而城内士女、豪贵子弟,踏春郊游或是荷花盛开时,便倾城而出,乘船汇集于荷花荡一带水域,各色画舫小舟雇觅一空,楼船为经画舫为纬,密布水上,来往如梭,船上女子皆妆容精致,争芳斗艳,游冶子弟一掷千金设置船宴,两岸又有文人雅集,中人之家无力雇佣画舫泛湖游览,在岸上走马探花,亦是赏心悦目之事,故而常有贫寒少年稚童,在此时节,专门以捡取佳丽遗落在水、岸上的绣鞋为营生。
距离那处荷花荡不过半里路,有一处村野浆坊,晒谷场晒着雪白浆块,河边有临时聚集售卖鱼虾鳖蟹等水货的鱼市,与那湖中船舫攒集的景象相比,这里就显得格外僻静且寒酸了,但是偏偏有一男一女,与这般景象格格不入,一路上惹来浆坊师傅们的频频侧目,有个青衫长褂的佝偻老人,牵马而行,这不算如何出奇,出奇的,还是马背上坐着一位如同从画卷中走出的动人女子。
她身穿一件大红通袖绸袍儿,腰系碧玉带,下衬百花锦裙,裙襕、络带皆绣云凤。
女子脚踩一双墨青素缎鞋,随着马背的颠簸起伏,偶尔微微露出一截白绫小袜。
如此妆扮,色彩搭配,很容易人压不住衣,偏偏她穿来,就是好看。
一棵树底下,有个魁梧青壮汉子,在此盘腿休歇,望向那个好似仆人的牵马老者。
不曾腰佩那把名动天下的“炼师”,多半不是那位篡位称帝的唐铁意了。
老人笑问道:“你就是钟倩吧,让我们好找。”
钟倩无奈道:“专门找我来的?陛下到底是怎么想的,我不是明确让人捎话了吗,我既不与北晋结仇,也不会投靠松籁国。”
真够阴魂不散的,都追到北晋国跟松籁国的边境了。
老人身形佝偻,松开马缰绳,双手负后,笑眯眯道:“唐铁意算哪根葱,请不动我。”
钟倩呵呵一笑,“老家伙口气不小,在这北晋国境内,敢这么说皇帝陛下。”
曾经的龙武大将军唐铁意,走了一趟南苑国,返乡后,北晋国皇帝很快就禅让唐铁意,后者摇身一变,坐上了龙椅,据说这里边很是有些曲折故事,因为当年在那南苑国京城,唐铁意本想叛出北晋的,结果那边的老皇帝魏良竟然退位了,魏衍登基,公主魏真又不愿嫁给唐铁意,总之就是在南苑国那边碰了一鼻子灰,唐铁意回到了北晋国,一发狠,在边境起兵,挥师北上,率领大军压境京城,北晋国便改朝换姓了。
钟倩问道:“是人是鬼,是神是仙?”
如今世道古怪了,什么奇人怪事都一股脑儿冒出来,好像转折点,就是那场十人之争,没过几年,书上那些神神怪怪的说法,都成了真。汉子这些年单枪匹马走南闯北,就遇到过不少匪夷所思的古怪,准确说来,是怪而不古吧。
那女子始终坐在马背上,眯眼而笑。
钟倩最看不惯这个,冷笑道:“狐狸精。”
沛湘掩嘴娇笑不已。
来见钟倩的,正是这位狐国之主和朱敛。
朱敛说道:“年轻人脾气不要这么冲嘛,作为过来人,给你两个忠告,宁惹男人,别惹妇人,宁惹忙人,不惹闲人。”
钟倩没好气道:“别拐弯抹角了,说吧,你们到底是什么来头?找我做什么。”
要说捉对厮杀,他如今还真不怵一个唐铁意,臂圣程元山在内,这些个江湖上成名已久的老古董,还有那磨刀人刘宗,消失的消失,退隐的退隐,每甲子一役的天下十人之争,这些个属于上一辈江湖的老家伙们,好像就都不济事了,丁婴一死,整个天下,所有风头都被俞真意和陆台夺去了,等到这黑白两道的各自第一人,一个说是飞升,一个随之消失无踪,一座江湖,就变得群龙无首,反而冒出了一大拨会仙术的货色,以及多出些莫名其妙的山神水仙、鬼祟精怪。
就像眼前这个骑马女子,瞅着就挺像艳鬼的,世俗女子,哪能长得这么好看呢。
老人微笑道:“出门在外,以诚待人,先自报名号,我叫朱敛。至于马背上这位姐姐,叫沛湘,你方才说她是狐狸精,就当你小子会说话,夸她好看吧。”
钟倩皱眉道:“哪个朱敛?”
朱敛笑道:“你觉得最不可能的那个。”
魁梧汉子双臂环胸,转头朝地上吐了一口浓痰,嗤笑道:“你要是朱敛,我就是丁婴了。”
眼前这个糟老头子,与那朱敛唯一相似处,就是身边跟了个大美人,她的姿色,约莫就是书上所说的倾国倾城?
朱敛当然清楚唐铁意,还有敬仰楼周姝真,以及程元山之流的江湖老人,在福地武运暴涨的前天下,为何依旧迟迟无法破境,只因为“山河失色”,沦为一幅白描图,除了极少数例外,所有福地众生皆沦为魂魄不全的下场,只是局中人对此浑然不觉,此外唐铁意,其实也偷偷转去修行术法了,只是武学底子好,境界越高,反成累赘,不如湖山派高君那么船小好转舵,否则福地第一个金身境武夫,如何都轮不到眼前钟倩这个晚辈。
钟倩挥挥手,“别自讨没趣了,为了点赏银搭上一条性命,不划算。”
敢说稳赢他的人,连同湖山派掌门高君在内,整座天下,至多一只手。
能够跟他打上一架再分出胜负的,那就再加上一只手好了。
眼前这个脚步、呼吸都很稀拉平常的老家伙,就算是个隐藏极深的武学宗师,钟倩再高看老人几眼,也还是肯定不在十人之列。
结果钟倩见那老人还是跃跃欲试的模样,缓缓向前,小心翼翼挪步,搓手道:“我辈习武之人,讲究一个风骨凛凛,不切磋切磋就认输,如何知道胜负,太不像话。”
先挪步,再站定,消瘦老人一手负后,一手递掌,微笑道:“来来来,就让我见识见识北晋国第一大宗师的拳脚分量。”
钟倩无奈道:“喊你一声老前辈行不行,赶紧回吧,一大把年纪了,何必趟这浑水。别觉得我脾气好,就可劲儿得寸进尺,不如我也给你一个年轻人的忠告,年纪大了,就得服老。”
不曾想那个老家伙信誓旦旦说道:“放心,我是外家拳内家拳兼修的高手,筋骨结实得很,生龙活虎,说句不违心的实诚话,别看我瘦,其实不比你们年轻后生差半点,屁股上烙张大饼,保证小会儿功夫就烫嘴,你要不信,回头与农家借个灶房……”
沛湘闻言笑得花枝招展,年轻时候的老厨子,难不成就是这么走江湖的?
钟倩实在是听不下去了,立即站起身,一手握拳,轻轻敲了敲胸口,“来,朝这边来一拳,我要是退半步,就算我输。要是没挪步,你就赶紧带着这个狐狸精一起滚蛋,有多远滚多远。”
朱敛埋怨道:“哪有这样的问拳,不合江湖规矩。”
钟倩扯了扯嘴角,“那你站那儿不动,让我来一拳?”
朱敛一本正经道:“那还是我来吧。”
钟倩刚想说话,眼前一花,一拳过后。
汉子当场昏厥,瘫软在地。
沛湘白了一眼朱敛。
你一个山巅境大宗师,这么戏耍一个七境武夫,好玩吗?
朱敛蹲在差点口吐白沫的钟倩身边,
沛湘笑问道:“觉得怎样?”
朱敛答道:“单纯,憨厚。”
沛湘无言,你直接说他傻不就得了。
朱敛笑道:“这小子杀心不重,甚至还有点性子软,只有被逼得狗急跳墙,才会以命相搏,以后得添些杀气,所以他需要一把好刀,也是一块练刀的好材料,曹家刀法就很适合他。”
片刻之后,钟倩迷迷糊糊睁开眼,好像挨了一耳光,是被打醒的,还是有点头晕目眩,视线模糊,依稀看见老人那张脸庞。
朱敛笑道:“醒啦?”
钟倩刚想提起一口纯粹真气,蹲在一旁的老人,双指并拢,在几个穴位接连敲击数下,钟倩瞬间动弹不得。
钟倩瞪大眼睛,泛出血丝,这是想要逆转真气的迹象,结果依旧徒劳无功。
老人双手笼袖,调侃道:“到底年轻,江湖经验还是浅了点。”
沛湘转头望向一处,笑容玩味。
来了一骑,年轻女子英姿飒爽,佩刀背弓,怒斥道:“你们要对钟大哥做什么?!”
她一手缩在袖中,双指捻有一张重金购买而来的仙家符箓。
朱敛转头微笑道:“我一个糟老头子,能对你钟大哥做什么。至于说我身边这位夫人,她就算做了什么,又算什么呢。”
沛湘妩媚道:“瞎说,什么夫人,还是待字闺中的黄花大闺女哩。”
年轻女子羞恼道:“不知廉耻,骚狐狸!”
那瘦老头与美妇人,一看就不是什么正经人。
朱敛站起身,笑道:“小姑娘,袖内那张符箓就别浪费了,价格肯定不便宜,不如好好珍藏起来,相信以后只会越来越值钱的,还可以当一件可以降妖伏魔的传家宝。如果我没有猜错,姑娘你是姓宋吧,祖籍是前朝的旧端州?”
女子眉头紧蹙,端州,是个前朝的说法了。而她确实来自此地,世代簪缨,所以更换成北晋国之后,虽然家族走了下坡路,但还算是郡望高门。
朱敛眯眼笑道:“确实有几分相像。”
依稀记得,宋家曾经有个奇女子,是制砚名家,曾经被召入宫廷,司职琢砚、补砚。
对待琢砚一事极认真,往往数岁才制成一砚,有割遍端州半百溪。女子的模样早就记不清了,毕竟就只是曾经遥遥见过一面,灯下雕琢砚石,女子神色专注,颇为动人。
对于朱敛来说,女子能否称之为国色,从来不在容貌、脸庞和身段,而在神态。
这次故地重游,朱敛多少起了莼鲈之思。老人归乡,大抵如此,一步一思量。
故乡与美人都勾人,只有一点不如醇酒,年月一久,记忆模糊,就好像往酒里兑水。
朱敛一挥袖子,钟倩如同被揭去一张定身符,汉子干脆没有起身,一来全然没有半点争胜之心,注定是打不过的,老家伙除了不讲江湖道义之外,其实拳脚厉害得很,否则他就算站着不动,北晋国那两位武学宗师,也绝对做不到一拳打得自己当场晕厥,不省人事。再者钟倩也是通过这个动作,提醒那个瞎了眼才喜欢自己的女子,自己都认输,你就更别冲动行事了。
钟倩说道:“这位江湖前辈,自称是朱敛。”
那年轻女子愣了愣,很快就冷笑道:“装神弄鬼也不找个好由头,朱敛早就被丁婴打杀了。”
更何况,这老儿好不要脸皮,也不照镜子瞧瞧自己的德行模样,有脸说自己是朱敛?
退一万步说,老贼若真是朱敛,那张符箓就能派上用场了!
家族有长辈,她一生不曾婚嫁,孤苦终老,只留下一方心爱砚台陪葬,背刻某人肖像,眉眼传神,栩栩如生。
人像旁有一句如同刻在心上的铭文:早知如此绊人心,相见争如不见。
年轻女子蓦然而笑,试探性问道:“这位前辈,你真是朱敛?”
毕竟如今世道古怪,神怪鬼物层出不穷,而且如今多有山河英灵,想必那朱敛死而复生,不是完全没有可能。
朱敛斩钉截铁道:“怎么可能,当然不是!我与那老杀贼有不共戴天之仇,狗东西若是死灰复燃,再被我瞧见了,定要让他挫骨扬飞……”
相貌老朽,言语粗鄙,尤其是一双眼睛朝自己身上乱瞥,原来是个为老不尊的下流胚子,呵,吃着碗里惦记着锅里的货色。
这让年轻女子可以肯定,定然不是朱敛了,确实,怎么可能呢,朱敛岂会如此在意世间女子姿色如何,何况那朱敛就算当年不曾死在丁婴手上,只是江湖上的以讹传讹,那么即便此人久住人世间,与那俞真意一般阳寿悠长,远超世俗武学宗师,等到朱敛年迈苍苍,满头白发了,可老人再老,到底还是那个教无数美人共同感慨一句“天壤之间,竟有朱郎”的朱敛啊。
曾经的江湖,不知是哪位伤心人说过。
十个女子,九个恨朱敛,还有一个是因为不曾见过他。
传言如今有两位道行高深、喜好游曳人间的女鬼,再加上数位塑金身起祠庙江水神灵娘娘,还在对某人心心念念,长长久久,从生到死,再由死到生,皆不曾对同一人释怀。
这个姓宋的年轻女子,只觉得匪夷所思,无法想象怎么会有这么痴情的傻女子,不就是个男人,至于吗?
之后两位女子依旧骑马,朱敛牵马缓行,钟倩同样徒步,老人说是去找个喝酒的地方,在酒桌上谈点正事。
钟倩犹豫了半天,还是忍不住问道:“老前辈,明人不说暗话,你当真不是朱敛?”
朱敛抬起手,拍了拍脸颊,笑道:“你觉得呢?”
钟倩闷闷道:“那前辈方才为何自称朱敛。”
朱敛说道:“实不相瞒,我年轻那会儿,也是个被求亲之人踏破门槛的俊小伙,十里八乡的俏姑娘,甭管是待嫁还是嫁了人的,都爱慕得很呢,估摸着老狗贼见着了我,也会羞愧吧。”
沛湘一语双关打趣道:“呦,夫君这话说的有意思了,照镜子,赶紧照镜子去。”
同时没忘记占朱敛的便宜。
姓宋的年轻女子看了眼令自己自惭形秽的沛湘,再看了眼朱敛,一时无言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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松籁国湖山派,主客双方置身凉亭内。
陈平安说道:“举一个比较极端的例子,当一小撮练气士,能够凭借一己之力攻城拔寨,举手投足顷刻间毁灭一座城池,你觉得这样的事情,对于一座天地,合理吗?”
高君说道:“孤阳不生,孤阴不长,总有相辅相成和相互压胜,比如我,一次远游访仙,就见到了不少光怪陆离的异象,所以如今我与那些暂时名声不显的五岳神灵、山中仙人,就会相互忌惮,互相掣肘。退一步说,他们约束不了我,不还有陈剑仙这样如有来自上国和仙界的‘世外高人’,能够拨乱反正吗?”
陈平安反问道:“那谁来约束我们?以心中的仁义道德自律吗?”
高君看似答非所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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